印象中她總是把頭髮燙得很像棉花糖,又蓬鬆又高,而且是紅棕色的
我也不知道是奶奶本來就紅色頭髮還是她染色了
可是小時候也不流行染頭髮吧?
也可能是她燙太多次就變紅色
奶奶原本住舊家的時候,很偶爾會中午回去看奶奶,大概一個月才去一次。
通常只有奶奶和阿清在家,奶奶都會要我們吃東西。陪她看電視。
後來奶奶在浴室跌倒骨折了,去醫院動手術,回舊家沒電梯不方便,改住到姑姑家。
爸爸就開始輪流開車載我或是弟弟去姑姑家看奶奶。
大概是因為我台語比弟弟好一點,我很努力跟奶奶尬聊,
所以後來我沒去的時候奶奶會問我怎麽沒去。
每次去看奶奶,阿清都會切水果給我們吃,常常都切太多,
奶奶會叫我帶水果回公司,拿給弟弟和弟媳婦。
或是拿拜拜過的零食,一大堆。
有時候跑去看奶奶結果奶奶出門去了,有時候去洗頭髮,去燙頭髮。
有時候去公園走走。阿清帶奶奶出門。
後來奶奶失智症越來越嚴重了,把爸爸認成爺爺,
把表弟認成陌生人(一直在找表弟可是不認得面前的表弟,在找年紀很小的表弟)
自己的女兒坐在旁邊還一直說要找女兒,晚上不睡覺說要去把離家出走的女兒找回來。
也有帕金森氏症,還有腎功能很差,經常在住院洗腎的邊緣,
每次醫生看抽血報告都問要不要住院,
但其實我們都知道奶奶只能維持,沒辦法變好了。
疫情這樣,住院大家都不能探望奶奶,所以還是回家裡,開始控制飲食的內容。
醫生會恐嚇奶奶,叫奶奶水喝多一點,不然就要住醫院。
我從2021年5月開始接手處理奶奶的看醫生、拿藥、做健檢,
幫奶奶安排住的地方,買營養品,有空就跟爸爸一起去看奶奶(=翹班)。
有陣子幾乎天天都去看奶奶,就是陪她看電視,找一些話題聊。
買了一個pui
pui天竺鼠車車的捏捏玩具給奶奶捏著玩。
因為有一次拿手機出來跟奶奶玩自拍,才順手錄到一段奶奶跟我尬聊的影片,
是唯一能讓我再聽到奶奶聲音的影片了。
奶奶變得像小寶寶一樣,要慢慢跟她說,慢慢聽她講,要哄她喝水,要哄她吃藥。
近身照顧好一段時間之後我才終於發現,奶奶的眉毛不用化妝就很漂亮,
當時姑姑剛好也在旁邊,告訴我那眉毛是紋的,就是刺青。
姑姑說奶奶很愛漂亮,年輕的時候就去紋眉。
我當時就震驚了:【啊!竟然可以這麽方便!】
每次去陪奶奶看醫生,她都會穿得很漂亮,
如果我穿得比較有氣質一點,她也會看我的衣服看很久,
說我這件衣服很水,問我在哪裡買到的。
姑姑也曾經說過奶奶是很愛買新衣服的,每次帶她出去逛街都會買衣服。
現在仔細回想,我真的從小就沒有看過奶奶穿什麽家居服。
她總是穿得很正式。
除了早上的外丹功運動服,她總是穿得很端莊,
好像隨時都能去參加聚會。
一直到她跌倒入院手術之後回家休養,整天都窩在沙發上,才漸漸變成另外一個樣子。
奶奶過世之前,爸爸想要幫奶奶辦一個生前告別式,
所以回舊家拿了很多老照片出來,特別把奶奶的照片整理翻拍,
要做一個奶奶的回顧影片。
因為爸爸講到【生前告別式】的時候,姑姑們都是抵觸的,
會覺得一些遠方的親友可能會覺得觸霉頭,覺得子女不孝。
但奶奶最後這幾個月其實已經像植物人一樣的,不能自己行走,
四肢都僵硬,只能靠鼻胃管灌食,也不會說話,甚至眼睛都不能張開好好看著我。
所以這個【生前告別式】我改了一個稱呼,叫做【回顧展】。
爸爸也覺得回顧展很好,因為就是看一些老照片回憶往事。
沒想到照片才整理沒過多久,奶奶就離開我們了。
那天原本是阿清要休假的日子,找不到臨時看護,所以我和爸爸準備去陪奶奶度過一天。
沒想到早上七點接到爸爸的電話說奶奶走了,我才剛穿好衣服準備出門過去。
雖然知道總會有這一天,但還是有點吃驚,又想到這一年多來的點滴,
忽然覺得很傷心,哭完了才出門。
兩個姑姑都住附近所以比我早到,金寶山的禮儀師也到了,還有醫生,
爸爸跟他們坐著討論,兩個表弟站在旁邊,我先進寢室看奶奶,
講了兩句忍不住就跑去廚房哭了。
以後不會再有人一直往我的碗裡夾菜了。
以後不會再有人一直叫我吃水果。
以後不會再有人罵我三八叮咚。
但是奶奶也不會再說她牙齒痛了。
不用再去醫院抽血驗尿排隊看醫生了。
不用再因為腎功能不好要一直強迫喝水然後又嗆到
食物也不需要再挑著吃
最喜歡喝的咖啡都可以喝了
奶奶星期天過世,爸爸就要求我星期一先把回顧展的影片做了一個版本出來,放在靈堂播放。
接下來每天都有人提供新的素材,新的回憶,新的背景音樂,
每天都有一個新的版本。
把奶奶的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
發現奶奶真的不論是在工作、去聚會、去爬山還是去旅遊都打扮得很優雅、很有氣質。
頭髮永遠都是梳得高高的。
照片裡的奶奶通常都是很認真地瞪著鏡頭,嘴角微微的翹起,
幾百張照片裡面,真正放開大笑的照片就只有一張。
奶奶的偶像包袱很重呢。
我印象中,小時候放學回到家,奶奶總是要拉著我去吃飯,
但我每次都不肯,拗著一定先把作業攤在客廳的茶几上,
坐著小凳子堅持要先把作業寫好才吃飯。
奶奶就會說吃飽再寫啊,我都說不行一定要先寫作業。
不知道在堅持什麽,但我就是堅持。
後來奶奶跟著妹妹去小學的成人教育班學ㄅㄆㄇ,換奶奶在茶几上寫作業。
我每次看到就覺得好逗。
奶奶早上會去跳外丹功,認識很多附近的朋友。
奶奶煮的滷肉湯最好吃了。
裡面的滷肉有時候會滷到很硬,然後我又不愛吃肥肉。
所以我只澆肉湯配飯,我曾經只有白米飯配滷肉湯就吃了五碗。
每次講到這件事,爸爸都說我真好養啊。
後來奶奶已經失智症很嚴重,最後一次做認知測驗的時候,連開口回答都不會了,
醫生說這太嚴重了,都不開藥了。
我看著奶奶的變化,真的很快,一年的時間,從能走路能講話能吃飯,到什麽都不能。
每住一次醫院回來就退化一大步,最後一次進醫院是因為發燒,醫生說是肺炎,
可能是因為吞嚥功能不好了,所以會一直嗆到,嗆成了肺炎,只好做鼻胃管。
奶奶接了鼻胃管之後,我就沒有再聽她叫過我的名字了。
舊家要做老屋重建,所以只好到法院聲請監護宣告,
結果連法院要求的鑑定都還沒有做,奶奶就離開了。
奶奶幫我們省下鑑定費用一萬多塊錢。
(我不能理解,社會局都已經核發極重度身心障礙了,法院還要我們花大錢再做一次鑑定。)
我又寫了撤訴狀把聲請案撤回,聽說還能退還部分的聲請費。
原本奶奶四肢是非常僵硬的,我們要幫她做一些關節活動都很困難的。
而且去復健科到後來復健師也都說不用去了。
奶奶過世那天,阿清說,一大早她就先幫奶奶清潔身體,然後餵奶奶喝營養品。
餵完沒多久,奶奶忽然就手腳都軟下去了,變得很軟很容易活動。
阿清當下覺得奶奶不對勁,趕緊打電話給爸爸。
爸爸接到電話急匆匆穿個藍白拖鞋就出門了。
我跟阿清道謝,阿清說奶奶有吃飽了才走的,奶奶應該是很舒服了。
阿清才又接著說在奶奶過世的前兩天那次換鼻胃管,奶奶都沒有反抗,很奇怪。
以前要幫奶奶換鼻胃管的時候奶奶都會一直扭動不配合,但最後那次都沒有動靜。
那天我也是在的,護理師還有很大聲的喊奶奶,拍奶奶的肩膀,奶奶都沒有回應,
鼻胃管拿出來跟放進去的時候,奶奶都閉著眼睛很平靜。
但我沒有看過奶奶以前換鼻胃管的樣子,所以不知道這樣很反常。
自從叔叔從中國回來跟奶奶住在一起之後,我就很少去看奶奶了,都讓叔叔照顧,
後來叔叔說要出門工作,要回舊家住,不再跟奶奶住了,我和爸爸才又開始頻繁去看奶奶。
每次看到奶奶都是閉著眼睛坐在椅子上。
我想奶奶如果有知覺的話,她應該是傷心的。
傷心到都不願意張開眼睛好好看我們了。
生病的痛,不能動的痛,沒辦法開口表達的痛,
我甚至不確定奶奶是否還有聽見我在旁邊握著她的手喊她。
姑姑和爸爸都說奶奶很膽小,很怕黑,很怕一個人。
那她看不到、聽不到的時候,是不是也很害怕呢。
她有時候會流眼淚。
爸爸卻說植物人也會流眼淚的。
那天奶奶換完鼻胃管扶她進房間躺下的時候,
我和阿清都確實聽到奶奶發出一聲放鬆的嘆息。
我們還笑奶奶是不是坐太久了,終於躺下來覺得很舒服才嘆氣呢。
是不是奶奶連坐著聽我們講話都覺得很累了呢。
阿清照顧奶奶五年多,真的很長時間了,
我很感謝阿清在我們沒辦法陪奶奶的時候,至少有個人還陪在奶奶身邊。
不過阿清講話有時候我都沒有聽得很懂,好像她的文法是不太一樣的。
她講東西有時候我沒聽懂都直接用尷尬但不失禮貌的微笑回應。
比如我們一般說的謝謝,她會說:【我謝謝妳啊~】
聽起來有一種嘲諷的意味,真是有趣。
雖然阿清是不太專業的看護,但畢竟她也努力了。
我們都有遺憾,也都有感傷,
但這些心情也讓我更知道,要好好珍惜還在身邊陪伴我的家人。
那些愛的話語,還是要活著的時候好好地說給對方聽。